史精忠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二十分钟。
他挑了个卡座坐下,服务生殷勤地迎上来给他递了一本菜单,又在他礼貌的微笑示意下离开了。
这个位置靠近角落,只要不碰上什么熟面孔或者好事者特地上前就不会受太多打扰,让人很有安全感;也没有刁钻到如同藏进旮旯角似的毫不引人注目,只要有心,多看上两眼就能瞧见,不算太刁难人。
总而言之,是一个足以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与人见面的位置。
菜目单琳琅满目列了好几页,从精致菜品到特调饮品一应俱全,史精忠一一看遍,花了将近十分钟。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屏上的时间,合上菜单,招手召来服务生。
“一杯港式奶茶,谢谢。”
服务生点头记下,又等了一会儿,没听见下一个指令,便有点惊讶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客人,犹豫地问“不需要点别的什么了吗”,换来史精忠含着笑的摇头。
他大概也是有点不好意思的——看了这么久的单,到头来,仍旧只挑了最熟悉那一样点。
习惯啊,就是这样深刻难移的事情。
奶茶端上来时茶面蒸起一缕缕白色的雾气,还覆盖着一圈细密的泡沫,史精忠拣起瓷勺,顺着时针的方向轻轻搅了一圈,嗅着逸散在鼻尖前的奶香气不自觉地轻轻叹气。
餐厅的门开开合合,碰得挂在门边的风铃叮铃叮铃响了好多遍,屏幕上的数字准确跳动,渐渐踏正约定的时间。
他抬起眼睛看向外面,落地窗外过午的阳光十分灿烂,几乎可以想象置身在街道中被暑热笼罩的感觉,室内的空调恒温却有些偏低,坐久了还是感觉有些许冷。
他等的人还没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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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越孤鸣已经晚了十分钟。看路况,再十分钟他还没能开到目的地。
柏油路堵得水泄不通,一辆辆车子像一个个被随意堆进房间里的四方箱,有序而不整齐地等着头顶红灯转绿。
苍越孤鸣隔着挡风玻璃盯着另一台车的车屁股,引擎声断断续续地响了几轮,往前挪动的距离不到一个身位,他有点泄气。
抽空看一眼手机,对方似乎是个很宽容的人,至今还没有打电话或者留信息追问他怎么迟到了。
苍越孤鸣盯着转黑的屏幕看了半晌,又把手机搁回隔层,心里既焦急又自责,止不住地叹气。他一时期待对方发信息来询问,那么他可以尽早作一点聊胜于无的解释,虽然不论说什么都很像借口,但如果是那一人,定然信任他;一时又忐忑对方真的发了消息来,告诉他等得太久已经失去耐心决定取消这次见面,那他……当然会同意并接受,毕竟这是他的错,可苍越孤鸣知道,自己一定很失落。
这个路段他不常经过,平时是个什么情况他不太清楚,可今天既不是周末,离下班高峰又还早得很,偏偏就在此时此刻堵得让人犯了难,苍越孤鸣坐在驾驶座上面对着车鸣声此起彼伏的柏油路,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借口去安慰自己,只好将这个意外归咎给天意。
仿佛天意——天是故意——要为这一场重逢制造一点戏剧性的色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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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。
端来时氲着热气的奶茶在空调扫出来的丝丝凉风中冷透,杯中浅褐色的平面倒是意外地没下降多少,只有表层一圈细密的奶泡被长坐的客人呷去大半,余下小半缘着倾斜的弧度挂着杯壁,渐渐消了。
史精忠没有再点其他的食物或者饮料,面前只搁着来时点的这一杯。
西餐厅或者咖啡馆内时长会碰见这样的客人,一人一桌,点上一杯饮料,一天流水便过了。有人捎上笔记本特地来找一个幽静地方办公,有人则只为打发无聊的午后;时时望向门外的有,但相比之下,反倒不那么寻常可见。
半个小时说长不短,其实还是有点难熬的,史精忠偶尔看向手机,通讯软件跳出几个消息通知,都是些群组消息,没有他想看见的那一条。这期间他原本想问问对方出了什么事,拿起手机时又犹豫起来:是不是他没做好见面的准备?是不是他也像自己这样踟蹰着不知该怎么面对?
这样一想,组织语言写了一半的句子便又全删掉,只剩一支光标在空荡荡的对话框内闪烁。
不如今天就先这样……这个念头刚起,立即便被主人打消了。史精忠自认是有几分逃避心态的,可自己做出的选择,自己做下的决定,不论如何,总归是要自己面对。
平日的自律性在此时依然发挥作用,他轻而长地吁了一口气,门板开合的声音和着风铃叮当的声音在此时复又响起。
史精忠抬起眼,视线投向正往门内迈入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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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越孤鸣匆匆撞门而入时额头挂满汗珠,衬衣贴着背给汗水打湿一片,形容有些狼狈。“撞”这个字眼稍微有点粗犷,不太符合苍越孤鸣的性格,但这个时候便用得十分准确,苍越孤鸣也没那么多心神去顾虑这些。
让对方等了他近一小时已经是件重大事故了,尤其只要他想到,对方定然会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,这漫长的一段时间该有多消磨耐心,苍越孤鸣更担心推门而入发现对方根本不在这里,或许等得太久,已经离开了——
哐当。
什么人起身时碰响了桌椅的声音。不是普通的推拉声,更像是起身时动作太匆忙,来不及预留位置,失手将桌脚和椅脚用力推起后没有防备地再落地的声音。
听起来就够手忙脚乱的,而制造了这个声音的那人看起来,果然没有比苍越孤鸣的样子更镇静多少。苍越孤鸣怔了怔,还没来得及投向四处寻找的视线自顾自往某个靠近角落的位置望去,那桌前立着一条身影,对苍越孤鸣而言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陌生,可陌生之下仍旧使人熟悉。
史精忠扶着桌面站在那儿与他对视,脸上浮现的神情与他大概是十分相似的。
苍越孤鸣定了定神,缓缓向对方走去。
他紧张得快走成同手同脚了,不像与久别五年的前任见面,倒像是与暗恋五年的白月光约会。
幸好史精忠看起来没比他的样子好上多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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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说,没事谁会跟一别两宽的前任叙旧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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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越孤鸣与史精忠是一对情侣。曾经是。
故事说起来一匹布那样长,可简单概括又过于老派,按不住现实就是这么无聊。
苍越孤鸣与史精忠的爱情始于大学四年之中的朝夕相对,却也在大学毕业该分道扬镳的时候宣告结束:史精忠天生是搞科研的料,全副心神都投入到科室实验和报告中,没有太多余力分给爱情;苍越孤鸣出身豪门,大家大业和血雨腥风都等着他回去继承,同样没有太多精力迁就爱情。
毕业后一段时间,他俩不是没坚持过,可世事磋磨,总有许多暗礁让泰坦尼克号触得猝不及防,史精忠经历的科研事故和苍越孤鸣遭受的家族事变全由不得人,命运分岔路前有许多场错过,他们成为其中之一,有善始无善终。
分手本身也很猝不及防,这个决绝的词从史精忠口中说出来,苍越孤鸣听在耳中比起震惊,更多是不忍。他从他的老师那儿学到的一视同仁,现在也一视同仁地对自己施行,这种残忍既痛在苍越孤鸣心上,更多实则痛在他自身上。苍越孤鸣清楚这一点,可除了忍痛接受外,他别无减轻痛楚的方法。
谁都不能说自己错了,可谁也不愿说自己没错。宁愿从开始就是个错误,听起来还好承受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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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说,谁没事会跟前任叙旧啊?
这事分明就是没过去。不论多少年,谁也没决定让它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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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的情况十分尴尬,起于史精忠方才动静实在太大,以至于全餐厅的目光都投向他们这一块,让人脸上后知后觉地烧。幸好挑的位置好,不算太中心焦点,四面八方的目光不一会便渐渐散了,不然史精忠连话都说不下去。
大概是有了对比,比起外人好奇的注目,他俩面对面反而轻松不少。
苍越孤鸣落了座,正要开口:“我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
异口同声的开头让两人齐齐一愣,俏如来先低下头,端起面前的杯子沾了沾嘴唇。
“你先说吧。”
“嗯……”
苍越孤垂下目光,食指并着中指碰一碰鼻尖,“抱歉,迟到了这么久,路上堵车太严重了。你饿了吗?点一些东西吃吧?”
“不要紧。”俏如来放下杯子摇了摇头,“苍……”
苍什么?苍越?苍越孤鸣?还是……
话音迟滞着,带着犹豫地停顿在头一个音节落地前。
“苍狼。”苍越孤鸣打断他,意思十分坚决地道:“叫我苍狼就好。”
“……”
史精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略紧绷着的肩头在这一句话后放松下来。“好,苍狼。”
苍越孤鸣笑了笑,应道:“嗯,精忠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两人齐齐陷入沉默。
俏如来再度端起杯子,沾了沾嘴唇。
而苍越孤鸣的耳朵渐渐烫得可以清楚看见烧起来的颜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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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好服务生适时地上前递来两本菜单,将两人沉默的困境打破。
苍越孤鸣翻开菜单,清了清嗓子另起话题:“唔……咳……最近过得怎样?”
这开场白也太老套了,换个人心里早就腹诽起来了,苍越孤鸣说完,心里有点懊恼,这表现可太差了。
可史精忠心里也乱得很,眼睛盯着菜单上花花绿绿的图片,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,牛头不搭马嘴地接道:“教授身体不错,还不用计划退休……”
频率挺跳,频道居然还接上了。
苍越孤鸣忽然将手探向史精忠面前,史精忠一惊,便见苍越孤鸣拿指背贴了贴他面前摆了很久宛如装饰品一样的奶茶。
杯里喝过三两口,还是见了苍越孤鸣后才沾上嘴唇,但心思不在这儿,舌头也尝不出什么味儿来,只觉得一点冰凉的甜味滚过喉,进了胃都差不多。杯下压着一只杯碟,碟中一圈星星点点洒出几滴奶茶,可能是方才史精忠撞上桌脚时碰洒出来的,液体边缘微微开始发干凝固了,变成更深一点的褐色痕迹。
苍越孤鸣皱起眉,自责和心疼同时绕转在眉头,道:“别喝这杯了,再点一杯吧。”
“啊……冷了也没关系,是我没喝过,才让它放这么久。”史精忠低头看了看奶茶,视线停在茶面上,却又稍稍往旁偏去,落向苍越孤鸣的手背。
苍越孤鸣沉默了一下,“可是,放冷的奶茶不够甜,你更喜欢甜一点的。”
“……”
这副认真的神情让俏如来彻底愣住了,脸上露出一点十分意外的茫然,“你怎么……”
他倏然把头埋下去,抬起手掌捂住眼睛以及大半张脸,肩膀隐约簌簌地发起抖。
“苍狼,你怎么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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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怎么……扑哧……”
史精忠将脸埋在掌心里,压不住的低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。
“扑哧……不好意思,笑场了……”
手掌渐渐下移,从眼睛往下挡住嘴巴,开了头的笑意却不那么容易收敛,越来越分明。
苍越孤鸣看着他,原本十分担忧的神色渐渐松动,被他感染似的,整个人跟着轻松起来,转而化成另一种无奈但同样愉快的笑意,“刚才不是挺投入的,怎么突然就绷不住了?”
史精忠摆摆手,端起杯子想喝口水顺顺气,苍越孤鸣拦下他:“别,我是真心让你再点一杯的,冷的不好。”
“那就再点一杯。”史精忠让步,也笑够了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苍越孤鸣召来服务生分别点了两杯,合上菜单后才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。
“刚才你想说什么?我怎么了?”
“你怎么……”史精忠抿着嘴唇看着他笑,“这么了解我啊?”
苍越孤鸣便也笑起来。
“了解什么?爱吃甜的?”
“猜的吧?”
“一半是猜的。”
史精忠有点好奇,“另一半呢?”
“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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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越孤鸣和史精忠曾经是一对情侣。设定上是。
这不是苍越孤鸣和史精忠第一次见面,却也不过是第二次。
头一次见是朋友聚会,倒也没有特地牵桥搭线地介绍,不过同类之间有点特别的磁场,瞧上一眼就知道。
散场之前加了通讯留了号,说互相之间没点好感那是捂着良心讲大话。
可过去没什么交集,一时也不知从哪切入,约出来见面吃饭看电影多少有点找不着话,容易陷入尴尬境地。
直到史精忠突然奇想,给苍越孤鸣发了一个邀请。
-要不要试试演一场戏?就演分手五年余情未了的前任。
苍越孤鸣很快回了他一条消息。
-好。
那晚史精忠熄了房里的灯躺在床上,对着荧亮的屏幕和屏幕另一头的人编了一晚上剧本,有点不可思议地想,一般人会想也不想地点头同意还兴致勃勃地一块编剧本吗?他俩的脑子十有八九都不太正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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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上次见……就是北冥觞脱单那次,别的人都在喝酒,只有你点的是热可可。”
“这你也记得啊?”史精忠确实惊讶了。
“谁在大热天喝热可可……你还是头一个。就记得了。”
“那你是真了解我。”
“还行,没太了解,可以更了解一些。”
“扑哧……”史精忠给逗乐了,笑了一会,忽然想起什么来,“对了,你刚才路上堵车怎么不发消息告诉我?”
“唔……没想好,”苍越孤鸣又碰了碰鼻尖,解释道:“不知道要不要从这会儿开始演,怕出戏。”
“我一开始还真以为是即场发挥加了一段,但等了好久,开始担心是不是你嫌太幼稚,打算放鸽子了。”
“难怪我一进来你反应这么大。”
“没有,那是真的有点紧张……”史精忠顿了顿,眨眨眼睛,“怕你没看见我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苍越孤鸣闻言,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:“我看见你了,一进来就看见了。”
“……”史精忠脸上又有点烧了。他移了移眼睛,有点不自在,又有点小小的开心,“苍狼……”
“……等等,等等。”苍越孤鸣忽然打断了他,抬手捂住了脸。“我有点、不太……适应。”
一片灿烂的红色飞快地从他脖子一路染到耳尖。虽然他方才说了不少听起来很厚脸皮的话,可他不演戏的时候,脸皮其实没有太厚。
原来他说真话的时候,真的不会害羞啊。史精忠看着他的模样,心里暗暗地想着,耳朵却也跟着烧得烫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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剧本该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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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ND.
后记:故事的梗是近一年前看见的,有人家里安排相亲,嫌太无聊,于是跟相亲对象提议扮演离婚五年的前夫妻再见,从分手原因聊到孩子成长,相谈甚欢发现大家脑回路都很有病于是约了下次见。就是这么神经病的一个东西,我第一眼看就觉得哈哈哈哈好适合苍俏啊!但脑子里想了很多次都不知道怎么写,所以到了今天才突然拿出来写完了。真的很神经病哈哈哈哈哈哈哈,构想过很多莫名其妙就分手了的莫名其妙的对话内容,但写起来发现我真的不会聊天写不进去,就算了哈哈哈哈哈,也不知道解释清楚没,前面很多内容都很故意写得模棱两可,像分手又像初见那样的内容,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模糊视线让你surprise了呢?最后解释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圆回来,结局有没有让你surprise了呢?如果没有,那我只能很遗憾地说可惜我写得不好没有让观众得到surprise的快乐了。特地写这篇后记,也是为了弥补没有得到惊喜却又看到了最后的朋友,希望这个揭秘有让你觉得好玩和快乐吧,那样我也就感觉还算有点意思了。
谢谢看到这里的你,如果有评论我会看的,如果没有,想说的也在这里了。